娘掐着他的大拇指说：“伯，”他便说“伯。”掐着他的食指说：“娘，”他便说：“娘。”掐着他的中指说：“哥。”他便说：“哥。”娘刮着他的无名指说：“姐。”他便说：“姐。”娘捉着他的小指头，在他的鼻尖上刮一下，说：“细哈，”他便裂了嘴，说：“细哈。”娘又抓起他的右手来，摸着他右手的大拇指说：“傻瓜弟。”他便说：“傻瓜弟。”娘总是扳着他的指头这样教他，他便知道一家人都长在他手上。后来他常拿着他的大拇指看，看来看去就看出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父亲的嘴，连父亲脸上的皱纹都在他大拇指的罗纹上一一现出来，父亲总像刚喝了一口苦药样一脸苦相。他把巴掌伸开，大拇指便直立起来，跟四根指头岔开了。只有大拇指勾起来才能跟别的四根指头合到一处，但它只紧挨着食指。他也常愣愣地拿着中指看，一看就是许久。中指直挺挺立着。他看着看着，便看到哥哥在笑。哥笑时嘴唇很有棱角，眼微微眯起，脸上有两个小窝。右手的大拇指他很少看，弟弟却总是拿着那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啊呵呵笑，呀哇哇喊。别人干什么干得称他的心，他便伸出大拇指来向人推过去。向人推出的大拇指像驶出港湾的船帆。别人夸他干了什么好事，也像他那样推出船帆，他便乐得呵呵笑，颊上出现两个很好看的酒窝，接着便呕呕啊啊谦逊地摇头，抓后脑。他后脑上长着一撮白发，像绿草地里一丛干死的枯草。
他常用牙咬右手上的大拇指，用瓦片刮它，用长着厚茧的脚跟踩它，用刺锥它，把它放在门前又粗又糙的石头上磨，有时弄得大拇指冒血，痛得直流泪。好几回他拿了菜刀，把拇指伸出来，放在凳子上比划着，想把前头那一截剁去。菜刀生锈了，一刀下去指头粗的棍子就嘎的一声断了。他用刀轻轻地在指头上切一下，痛。他想起人家的指头剁掉后血汩汩涌出来，人在地上打滚的样子，便感到痛得钻心。他便用四指把大拇指卷紧。卷了一会又把指头放出来，按在凳上，用刀背在指头上砍几下，砍出一道道血印。
四根并排挨得紧紧的指头只有食指跟大拇指沾边，但父亲干什么却总拉着他这根小拇指。父亲闲了就出去搭鱼，他有一张破网。搭了鱼回来，就是有三只虾子（有时一只虾子也未捞到，父亲便抓几只活跳跳的青蛙回来），母亲也能用三只虾子弄出一碗汤来。父亲常在桌边等着喝那汤，他们也等着闻那汤。父亲总瞪着一双绿眼恶狠狠地横着他们。父亲吃什么是不准他们盯着的，狗若盯着他他也要狠踢一脚。他背对着父亲却知道父亲吃到了哪里，筷子夹到了什么，听父亲咂出来的响声就知道了。父亲喝完汤他才敢掉过头来看。他看到父亲光头上的热气虚虚渺渺向上飘。姐姐收碗。有回他看到姐走到灶房门口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那碗。那时姐姐还未读书。他不知道那上头还有什么可舔的，父亲吃过的碗干净得很，不用洗。母亲总要他们学父亲，把碗里里外外舔干净，可他总学不了，舔着舔着鼻尖就抢在舌头前边。后来才知父亲的舌头比他们长，像牛舌头，伸出来可以舔到自己的耳朵根子。有时有多的汤，母亲就盛给弟弟。弟弟喝汤像猪，把嘴浸在汤里，不抬头，只见那汤冒泡，少下去，少下去，接着就见了他的唇，见了白磁底。弟弟的碗也是不用洗的，他也是根大指头。
父亲喝完汤就抽出他的烟斗从吊袋里摸出自己用斧头背捶碎的烟叶灌到烟斗里，点着，坐在桌边索起来。他的脸两边就显出两个凹坑，凹坑边上是硬骨头。父亲咝咝吸着，像索鱼刺一样有味；有时闭上眼睛，轻点着脑瓜。那烟叶是他们从烟叶地里捡来的死黑叶子。父亲了不起抽一把队上自己炕的臭得辣人的叶子，他从没买过纸烟，只捡过纸烟屁股过过瘾。有时他想过过纸烟的瘾，却没有纸。姐姐一年书读下来，得了个奖状，喜得不得了。那奖状好大，姐姐把奖状递给父亲，父亲却翻过奖状的背面来看，接着把奖状铺在桌上，用手掌撖了撖，折了一折，食指穿进折缝，沿着折缝锯一样轻轻拉动着。奖状便裁成两半，父亲再又折，又用手指当刀，裁。他们都看着，看得眼睛都大了，大得要撑破眼眶。姐姐不敢说话，眼泪像檐前融化的冰柱尖上的水，一滴滴滚落下来。父亲把那纸片叠好，拿出一片来，朝上排些烟叶，在黑黑的巴掌上一卷，再伸出牛舌头，沿着喇叭烟翘起的纸边舔过去，舔过来，再一搓，一根大喇叭烟就竖在他嘴上了。那烟大得像个广播筒。父亲点着吸了一口，咳了一声，咳出呱呱响的痰在口里。那痰在口里转了一转，便和烟一起咕咚吞下去，这才对姐姐说：“这个纸比哪个纸都好，多弄几张回来。”姐姐用手背抹了泪，好半天才说：“人家都是贴在墙上的。”“娘的，你看那墙上能贴？”姐姐没有看墙，只看着地。他抬头看着墙，墙上黑黑的，吊下一挂挂的灰，砖缝很大，他可以沿着那砖缝爬到楼上去。墙上连毛主席的像都没有。父亲说毛主席的像是压邪的，现在他家里没有邪；有邪，他在这屋里一坐也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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