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李师道抵达济南府。
这一天的黄昏,在路边荒废的驿站,有一抹青色身影,站在一处凸起的石台上,山风中衣裳飘舞,长发飘摇间,露出了一张,让李师道看去,心神一震的面孔。
那是一个温和的女生,冷冷清清……
恰如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在风里飘摇处。
她的神色茫然,此刻站在石台上,仿佛要随风而去。
她是……王小姐。
那眼神中的茫然,仿佛失去了颜色的画。
苍白的肤色,没有丝毫血色,如同冰棺内千年的不朽之尸,风儿怎么也吹不散她身上的茫然。在她的衣衫上,有斑斑已经成为了黑色的血,在她的额头有一处伤口,不知道何时存在的,如一道剑痕,没有愈合。
甚至在其衣袖风舞时,露出的右手的手腕上,存在了第二道伤痕……
王小姐瘦了。
憔悴的样子跟《我不是药神》里面吕长生妻子在吕长生病死前找到程勇时的绝望一模一样。
李师道看到了王小姐的伤痕,看到了她的茫然,也看到了她的憔悴,这一刻的李师道,世界里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了那山峰中,风里的身影。
某人的心,在这一刻,有些刺痛。
王小姐站在那里,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李师道身上,她的内心颤了一下。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两人于半空目光对望,一如京师客栈初见,那一次的相望。一如南阳城下,月光下的微笑。一如出征前,李师道转头的一瞬,那再也忘不了的身影。
没有太多言辞,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风轻云淡,在这不适合的时候,两个人只能以目光,来传达自己内心的情绪。
“我来了。”李师道走上来,强颜欢笑。
“多谢李大帅。”王小姐淡淡点头,眼眶泛着猩红:“大人死在了我的面前,他是那样哀伤,我却无力相救,只能颤抖着将他从血泊中抱起,眼睁睁看着他的眸子暗淡,身体冰冷,连我弟弟都死了,我没有家了……这里只有伤与痛,我再也不想忆起,归葬大人便投水。”
“我……”李师道无语凝噎,想安慰,小笨嘴说不出来,想抱住王小姐,又不敢。
“走吧,我想看大帅走在前面。”王小姐开口。
李师道轻轻点头:好。”
……
……
济南抚衙,官员日常起居的后院。小院中央,一块一人高的大黑牌下,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威猛、头戴乌纱帽、身着麒麟袍的老者,盘腿靠坐,一动不动,正是王道台。
他胸前中刀,血染衣襟,早已气绝身亡,一双虎目却依旧瞪得浑圆,杀气不散,恍如天神。李师道这时候,才仔细打量王道台的遗容。可谓死不瞑目,怒目圆睁,满脸杀气,手里攥着一根马鞭。
李师道跪倒在地,作了三个揖:“大人!”
半年前,他走温体仁的门路把王道台捞了出来,带着王道台的家眷赴任南阳。谁知道,那次见面竟然是永别。
从崇祯元年杀人流亡到兰州,他就一直跟随在王道台身边。老狗教他学文练武,钻研兵法经书,怎么写公文,三年寒暑不断,虽然经常挨鞭子。
没有老狗当年的赦免,自己早就是一堆枯骨了。没有老狗的启用,自己不可能短短四年就混到现在这程度,没有老狗的马鞭暴力和严厉教诲,又哪有自己的严谨知政,如履薄冰,哪里有现在的河南巡抚李师道。
看到这一幕,某人没有哭,只是牵动了之前大战留下的内伤,竟然狂喷鲜血。
“大哥……你冷静点!”李怀仙大吃一惊,赶紧上来扶住李师道,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小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王小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是大人遗书。”
李师道接过来,颤抖着展开皱巴巴的信纸,只见王正贤的信上写道:“如晤,我儿思懿、绍文、绍本,父大限已到,此生不复见矣!绍文学业有成,但性情嗫喏,勿入宫门,回祖籍耕读传家。绍本顽劣乖张,虽然练了一身武功,但年纪尚轻,道行不足,阅历不够,切不可招摇过市。如遇仇人来袭,走为上策,不可硬拼。我儿思懿,少孤多难,当初亲戚,不必再有交往。母表姑舅堂姨,你当团结,勿复效我与你各位叔伯之不睦。你是女人,不可轻薄浪荡,永远不要有辱家门,切切。你母薛氏,一生不易,你是长女,务必孝顺她。”
”为父旧部李师道有担任,若得主母首肯证婚,你可与他全鸳鸯之义。
“世事无常,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希望你三姊妹不恬不淡,不争不抢。我之尸骨,葬于邺城,风水不论。为父戎马半生,处处是青山,处处都是风水宝地。你三姊妹也不必悲痛,我这一生,多有作恶,杀人无数,四面树敌,当有此报。”
“其他未尽之事,我已书成册,都寄到了齐云山你姑姑家中,日后可阅。言不尽,太匆匆。父正贤,崇祯辛未年六月癸酉……”
短短几行字,依旧是对儿女的担心和不舍。王道台的怒容叫骂,似乎又在眼前浮现。李师道放下手中遗书,摘下乌纱帽,走到王道台的遗体前,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王道台怒目圆睁,满脸杀气,右手紧紧攥着马鞭。李师道伸出手,帮上官合上了双眼,口中道:“道台,末将来迟了,你老人家安息吧。山东白莲教,末将会帮你剿灭。二公子已逝,将哀之。王小姐聪慧正直,三公子虽然顽劣,却也勇武刚强,你老后继有人,可以含笑九泉了……”
王道台紧紧攥着马鞭的右手松开了,一直圆睁着的双目终于也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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