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默然把地扫完，回到住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勉强忍住了破口大骂杂役院首座的冲动。
他昨日就不该把老首座救回来，甚么赈灾，甚么发粮，也是他们这群无拳无勇的扫地僧人掺和得的？
程真肯定老首座口中“做事勤快”的扫地僧们，有自己的一份儿。
好，就算自己有着佛陀金身护体。
其他扫地僧的本领如何，武艺是否够防身，老首座心里真没有半点分寸吗？
金刚寺派出赈灾队伍，让自家佛子抛头露面攒取声望，那是人家拿自家底蕴作的赌注。
若是诸事顺利，金刚寺必藉由灾荒之时的善行善举声名大噪，吸纳大批信众香火。
假如出了差错，也是金刚寺自家背负。
问题就在这儿，人家金刚寺冒得起风险，咱少林寺冒得起吗？
程真早就摸透了方丈的为人，要不是佛子刻意提起此事，方丈连半点救济灾民的念头也不会生起。
开玩笑，少林原本就已经连年赤字了，经济拮据得像程真般的基层和尚也瞧得出来。
藏经阁上被偷书贼撞坏的书架，现下还没计划修呢。
只是如今，少林面对着前所未有的艰难时刻。
三大寺本已形成制压少林的联盟，万一约定好齐齐出粮账灾，使得少林成为四大寺中唯一不理民间疾苦的一家。
那么少林在公众心目中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期待感，便会一下子直垮下去，至少十年内翻不了身。
方丈这是为势所逼？
才怪！
依程真看来，宁可对灾民惨状不闻不问，失尽人心，也胜过在这关头跟风赈灾。
首先得弄明白一点，发粮赈灾，本该是朝廷的工作。
江湖上的名门大派自个儿出钱，接济自家地界上的灾民不致饿死，实际上是在抢朝廷的活儿干。
朝廷被劫了一回粮后便不再发粮，那是朝廷的事儿。
你们修行中人吃饱了没事干，跑去管受灾的老百姓们吃不吃得饱，存的是甚么居心？想造反吗？
不理民生疾苦，心思全放在严防地方势力打赈灾牌上了。
难怪这大夏朝的江山，一天比一天稳固。
别的大门派作这事朝廷不管，那是怕死的人多了，会招致瘟疫。
到时候该考虑的就不是江山谁坐，而是还有没有江山可以坐的问题。
要知道连年河灾，饿死的要比淹死的多得多了。
然而少林与别的大门派不同，因着种种前仇新怨，与朝廷的关系前所未有地恶劣。
哪怕是光头和尚，也是很容易被抓着辫子，借题发挥的。
庙堂上那些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就在钻研这些。
方丈或许及得上他们老奸巨猾，可抵不住现下监国的是三公主啊。
军队出身的猛人，分分钟不搞阴谋算计，亲自带着兵就把少室山给围了，钱粮都给截留了。
到时候，少林是要与正规军全面开战吗？
程真忽然间觉得，方丈这位置可真不容易坐。
就算高层们齐齐拜伏来求他接过大位，他也半点不会考虑。
“这里头的水太深，方丈他们想要火中……水中摸鱼也随他去，反正他们也不会听从一个小小扫地僧的话……”
“可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老首座胡涂起来，把杂役院一把推进这浑水里头。”
次日，杂役院首座甫一踏出房门。
倏地膝窝一软，扑倒在地，险些磕掉了两颗门牙。
接着就是程真自门外奔了进来，匆忙把老首座扶起。
嘴里说着老人家经不起摔，还有许多急切诚恳的话，直把摔得发懵的老首座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程真也不犹豫，一路把病患直送药王院。
在药王院的管事僧人面前声泪俱下，表示对老首座的伤势十分关切。
最后就差着跪下来恳求对方，千万要把老首座留在伤者房里，直到老首座砸崩了的牙齿长回原状为止了。
药王院众僧花了好大力气，才把程真送出去。
谈起此事，无不赞叹扫地僧师兄尊师情切，孝感动天。
要是儒家修行人，现下牌坊恐怕也立了不只一座了。
也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暗自为程真感到可惜。
放得下羞耻之心逢迎上级，演技还如此之好的师兄近年是不多见了。
可惜这位上级自身也是被投闲置散的主儿，哪怕心存感激，怕也给不出甚么好处。
此世终归是修行之人的世道，少林内各院僧人按照修为强弱，其实是隐含着上下明确的鄙视链的。
只不过表面上碍于同门身份，绝不宣之于口而已。
一位获准修习第一流功法，受师长们寄托以光大少林之期许的达摩院武僧，真的会把小小扫地僧当成自己人吗？
…
说回程真这边，他自然没意识到当今世道，就连一群臭捣药的也敢在心里暗暗小看他了。
不然一定呵呵冷笑，顺手打赏药王院的师兄弟们几发无相劫指。
好一段日子没到过后山，他想起了那位被原身和明福等人蹭过无数次饭的坐禅老僧。
老僧疑似是正版的“少林圣僧”，也即二十年前从破戒僧手中保护少林寺的那人。
此刻回想，有关昔年的传说其实不无漏洞。
少林寺就算再弱，二十年前也是有着一位四品，以及十余位五品坐镇的武道圣地。
而破戒僧势力再大，也不太可能凭一人之力，召集到足以匹敌乃至压制如此阵容的团队。
再加上，当年少林的护法大阵该尚没如今日般残缺破烂。
除非破戒僧本人二十年前已经突破门坎，成为少林五十年来唯一的三品金刚境。
是了，他既已背门出教，想来总要比少林自家人混得好点。
程真一阵头疼，眼看着如今别无选择。
唯有赌赌运气，前往三松处看能否与坐禅老僧碰上一面。
现下也只有这位很可能超越三品的高僧，有本事护住程真的扫地圣地了。
半刻钟后。
许清蘅冒着被少林僧一棍打杀的风险，再次经由破庙废墟前往后山三松对望处。
却一眼瞥见面目熟悉的少年僧人，正自低头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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