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期，转瞬即过。
天仍没亮，少林高层已在龙树院外久候，默默等着众亲随将翠玉轿子抬出正殿。
双方未曾交流。
似乎早就有了共识，此时此刻言语已然无用。
千年古刹是兴是废，就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揭晓。
迎接天佛降世，哪怕对整座佛门而言也是不容怠慢的大事。
少林整整出动了一百位高级僧人，人人身披法袍，手捧重器，拥在四公主一行人外围缓慢登山。
目的地，少林寺内最高的菩提塔。
能让双足不出轿门的四公主殿下，于最近距离接触如来佛光。
菩提塔本是少林镇压妖魔邪祟之地，凶神恶煞之气难以尽数镇压，不时有外泄伤人的事故发生。
然而方丈既也陪同入塔，就连尖酸刻薄的随侍太监也不曾提出反对。
佛门四品的境界，足以压制得大部份妖魔鬼怪无法出头。
此时，太监正顶着被弹得肿似猪般的眼皮扫视四周，未见异样，低声向玉轿回报道：“三公主没派宫中的人来。”
“倒是有些僧人，身上不似是少林功法，想来是金刚寺等三大寺派来监看的，被少林默许跟来。”
四公主道：“无碍。”
“就连本殿也未全然相信少林能信守承诺，别家也不过抱着瞧好戏的心前来。”
“小祥子，你还是先关心那日改扮成你，把你戏弄了一番的高人吧。”
“本殿早已让你注意行事为人。这次人家不伤你性命，是人家大度，下回便不一定有这么好收场了。”
四公主绝口不提自己也被那改扮之人骗过，戏弄了一番的事。
其实当时话到半途，她就隐隐觉得不妥，只是心里话已出口，再难收回了。
随侍太监愤愤不平地说：“那人不过乘咱家不防，偷袭得手。”
“下回他再敢闹事，咱家定教他尝尝一整套大内十八散手的滋味，也好挽回公主的脸面。”
四公主不动声色道：“你自己丢了面子，可别将本殿拉扯进来。”
太监一肚子闷气。
而四公主，则是敏锐地感知到首次让手中天机妙珠破碎的元凶，心头微微恍惚。
那日算其命格时，所见佛相震撼绝非虚假。
正是这位小和尚，让她对少林仍抱持着最后一点信心。
只是想来奇怪，小和尚生具异相，为何竟会被发配到山门前扫地？
少林高层总不至于连这点眼光也没有吧？
还是，她自以为审视着小和尚之际，实则是小和尚正在审视她？
在四公主理解中，小和尚约莫是类似金刚山佛子般，生具“天人”“龙妃”等异相的奇人，说不定是某位神佛的转世。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胆敢以妙珠窥视“佛”，大概早就命抬轿人调头，没命价赶回豫州庄园去了。
再说少林高层这边，直可说是死气沉沉。
首座们表情各异，却划一是生无可恋的眼神，对领头的方丈看也没看上一眼。
往日只与杂役院众僧厮混的明福，今日竟然跟在方丈身旁，嘴里生平少见地没有了食物。
事至此刻，少林能否存续尚是未知之数，往日刻意掩藏之事也就无关重要。
“恩师，弟子知道不该多问……但那夜你与首座师叔前去行那事，最后可曾……等到回应？”
方丈平淡说道：“不曾。”
明福强自上扬的嘴角缓缓僵住。“那么……恩师可已有了计策？”
少林方丈摊开一掌，掌心反复。
“生死兴灭，皆是缘法。”
“我辈凡胎所能为者，只是虔敬礼佛，祈求如来施恩。”
明福自然明白此理。
然而眼见自幼认知中城府深沉，老于谋算的恩师，也有了不得不寄望于命运的一天，心情难免郁郁。
他随意往远处瞥了一眼，有点诧异。
“那不是明真师兄吗？”
“少林到了如此田地，想不到他仍没忘了今天的轮值。”
“如果他的根骨，不是差劣到了近乎无法修行的话……”
方丈说道：“此后你若能逃得性命，就把易筋经传他吧。”
明福大惊：“这，弟子也只侥幸修得第一层，妄自教人未免……”
他倏地止了话声，一张脸沉得可怕。
方丈低声说道：
“少林十位首座，平时或有偷懒怠工者，心藏不满者，贪生怕死者，通风报信者。”
“但真到了必死之时，却也不至于眷恋这副臭皮囊。”
“少林这些年来，没在咱们手里重回正轨，可咱们也作不出抛下烂摊子一走了之的行径。”
“寺内有本事在身的僧人，到时该有半数能自行脱身。”
“你的任务，是把你那些身无修为，没法自卫的同门救出险境。”
“虽然只是一群没有资质的扫地僧人，危难临头之际，却也是这群肯捱肯拼的人，能把少林绝学传承下去。”
他拍了拍明福的肩，笑道：
“到时候，你就是下一任方丈，他们的安危也将由你肩负。”
“明知如此你仍要领受吗？”
明福不说话，一阵，说道：“事态不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但愿如此。”方丈说道。“但愿如此。”
走到半山腰时，明福方才后知后觉般回过头来，目中诧异之色渐浓。
若他没记错，明真师兄今日该是在背向菩提塔的某座偏殿轮值才是。
却为何，走向菩提塔前方最高的山峰？
…
“小和尚，记得你跟奴家的约定。”
“要不然，奴家大半夜钻进你被窝里咬死你。”
白狐双手结着与佛门印法差别甚大的奇异手印，嘴边说着俏皮话，似乎早已从不久前的惊愕中恢复过来。
程真却注意到，她一直没有直视过虚悬身前的光球。
是了，她终究是妖身，面对佛光想必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力。
程真感到有点抱歉，嘴上却道：
“知道了，你专心点儿，别搞错了甚么闹笑话。”
“你也得记住答应过贫僧甚么。日后无论如何，也不得将贫僧的身份泄露出去。”
白狐轻轻一笑：“奴家自可闭嘴，只是今儿闹出这么大阵仗来，不是说瞒就瞒得了的。”
程真说道：“贫僧早有心理准备。”
“是吗？奴家可不这般认为……”
白狐将分神意念尽数凝聚于手印，半黑半白的长发被术法发动的劲风激起乱舞。
“你可是少林寺一千年来，唯一的一尊佛啊。”
幻术将佛光融为根基，化为一团光球升往高空，于九霄之上盛放。
菩提塔上众人抬头，但见如来法相现身头顶，金光当头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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