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老乡走进来，像是没听到他问什么。为善先开口：“我们凑了几块钱，给天德买口好棺材。”为善掏出三块银元递给他。韩德友忙说：“我刚给了。你们留着带给他娘。”为善说：“带给他娘？哪个晓得几时回去？反正我们要给点钱，你隔他家最近，我们把钱交给你。”韩德友说：“有谁回家再说吧。”三个人却都没要走的意思。他只好说：“好，长工正要去老乡家帮忙处理后事，你们带上钱跟他一起去吧。”为善收起银元。三人便都跟着长工一起出去。
韩德友看着三个老乡转过小山，看到警卫列队走过来，哑巴背着枪拖在后面。他等警卫走近，招呼警卫连指导员让哑巴到他房里来一下。哑巴得令，拖着脚走过来。他让哑巴进房，给倒上水，说：“枪毙天德，你不怪我吧？”哑巴摇头。他说：“你看，这是纪律，也是天理：杀害无辜同志要偿命。看谁不高兴就杀，那还成什么军队？我知道老乡会怪我，是在我手下杀的他。他做出这样的事来，把多好的一个女先生杀了，你说他该不该枪毙？”他看哑巴，哑巴好像没点头。在老家，女人被男人弄死，男人是不该死罪的。隔壁塆袁德才一烟斗敲死了老婆只赔了一个超升道场，弄得欠了一屁股债。他说：“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每个人都要用生命维护军队纪律，你说是吧？”哑巴点头，没动缸子。他感到口里干巴巴的无话可说，只好挥手叫哑巴出去。哑巴走过来拍拍他的胳膊才出门。
三个老乡跟着长工去看被毙的天德。天德已被抬到他驻扎的娄老汉家，放在堂屋正中板凳支起的门板上，跟香茹并排着。香茹脸上已盖了一张钱纸。一个警卫正用棉花给天德揩胸上的血。天德胸上那个窟窿已被棉球堵上，棉球血红。天德的嘴张着，眼也半睁着。为善抓着天德的手，要哭却哭不出来。他们同时参军，参军前不认识，后来才知家都相距不过几里地，便常在一块玩。当小兵时见了面都交换一点吃的，当了师长嘴馋了就到老乡处走一走，虽然都在一个部队，到了老乡处总是客，总能得些好东西招待，吃完就谈笑。出来是为了革命，也是为了活命，但老乡就这样一个个地少了，不是战死了就是被自己人杀了，再不就是伤了被丢在路上。
上个月天德部队把娄老汉的三头猪买下了，天德请几个老乡来吃过一回猪下水。大家都认识娄老汉。为善把带的钱交给娄老汉，老人不要，说是已有了二十几块银元，这个给那个送的。说就是一分钱不给，他老汉一家也会好好安葬他。为善说别人的钱他可以不要，他们老乡的钱要收下。娄老汉还是不要。为善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人做道场？”娄老汉说有。“那得多少钱？”娄老汉说那看大小。为善说：“我们这几块钱给他做个小道场够不够？”娄老汉这才收了钱。为善试着给天德合上眼，但刚一放手，那眼又张开了。庆功说：“天德死得不甘心。”为善说：“我们哪个死了会闭眼？”三个拜托了娄老汉才回自己部队。
韩德友后来梦见天德好多回。有回梦见天德从棺材里爬出来，闭着眼抓住他的衣摆叫：“娘！娘！”他吼叫：“我不是你娘！”天德不睁眼，不放手，只扯着他叫娘，越叫越惨，叫得他往草丛里钻。他又梦见回家，一塆人都排在门口望着他，娘和姐都问：“你把天德弄到哪里去了？”天德他娘扯着他的胳膊哭喊：“你赔我儿！你赔！”他常常惊醒，醒来就睡不着。也许他不那么快向总部报告天德就不会被处死？再不就给天德编个理由，说是枪走火？他和天德又都不会编。天德要自己跑了也没事。但他不会跑，他离开部队活不了。他除了打仗，只会讨饭和放牛。后来碰上也是军长的老乡林青，林青问：“你把天德毙了？”他说：“是总部的决定。”林青说：“天德救过你几回命？”他没答话。一次突围，他和十几个警卫被敌人包围了，漫野全是敌人，全向他扑来，只有长了翅膀才能活命。那回他才第一次吓得脚发软，才知道自己也怕死。他有点糊涂发昏，准备好了给自己的子弹。没想到敌人背后杀来天德。一见天德，他大叫：“天德快来！”天德狂叫着带着自己的人马跟敌人拼上了刺刀。那回没天德他肯定完了。但天德没有他也不知死过多少回。天德参军时只十三岁，打仗不要命，但就是好吃。当警卫时有回把团长留下来宵夜的半拉芝麻饼子偷吃了，吃了还不承认。团长一气之下要警卫班长点验警卫们的嘴巴，在他牙缝里找到一粒芝麻。“肃反”一来他就因此被抓了起来。保卫局要把他当腐败分子肃掉。听说天德因好吃被抓他连夜赶去找总指挥，总指挥亲自过问才放了天德。后来他把天德要到自己团里。他问林青：“要是他在你手下杀了同志，你怎么处理？”林青这才不说什么。后来碰到老乡董老，他忍不住把这事告诉董老。董老是全军法庭总管。董老问：“要看他为什么杀他爱人。”他说：“他只说她不像个女人。”董老说：“这不成理由。他无故杀了自己的同志，情理或者可恕，法理实在难容。你没错。”董老的话使他安心了。没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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