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友正要躺下时门外天德喊报告，他只好起床让进。天德进来，头耷着，眼半睁着，像是几天没吃没睡。他问：“怎么这个骡样子？明天就要出发，不早点睡？”天德说：“我毙了香茹。”他心里一炸，“你不是梦游吧？”就在上个月半夜里一个团长来找他，浑身哆嗦着说他把自己的细嫩儿子杀得吃了，儿子在他肚子里翻搅，搅得他肚子痛得要死，求政委救他。他忙叫卫生员给团长泡一杯糖水。团长喝了一杯糖水就醒过来，问怎么到政委房里来了。原来这团长根本没娶媳妇。天德说：“不信你摸这枪。”说着从腰上抽出枪来递给他，“我连打了她三枪。”他问：“为么事？”“她不听话，还骂我。”他这才有点担心天德不是梦游。香茹是热血学生，从大城市跑来参加革命，跟天德结婚时只十九岁。老乡都笑天德找了个娘娘，他却羡慕他。天德没读一天书，找了香茹等于找了个先生。有时问天德堂客怎么样，天德只说见鬼。怎么见鬼，天德不多谈，他也不好多问。
他忙招进来两个警卫，严肃起来问天德：“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天德说：“不开玩笑！”他们刚当兵时碰到一块就胡说八道，后来因胡说八道有几个老乡被肃反了，老乡们到一块才不再胡说八道。他命令：“把枪交出来。”天德便把枪递给他身边的警卫。“香茹在哪？”“在我师部后头山上的石坑里。”他命令警卫：“看好他。”又对站在身后的通讯员说：“叫上卫生员、警卫连长，跟我到二三八师后面山上石头窝里。”
一会警卫连长余长工带着六个人牵了马来。他出门上马，心里直发毛。天哪，这狗日的天德，要是真把老婆杀了，他只有死路一条，我怎么也救不了他。要枪毙了天德，回去怎么跟他老娘交代；他们离家时天德他娘送他们八块糯米团，不给天德，却交给他，叫他分给一路的老乡。同塆出来的都不见了，现在同乡里跟自己塆子最近的只有天德。还有，枪毙了他，这个老虎师由谁来带？他只希望这是假的。女人一听枪响就发晕；晕倒了，灌点水就活了。有回一个军长的老婆听说军长要毙她，军长手刚摸到腰上，她就昏倒在地，抢救半天才救活；军长说他根本没想到去摸枪，只是生气时爱叉腰。要是香茹也是吓昏过去就好了。那手枪不好打，又是夜里；就是打中了，只要不打在要害部位，也不会死人；只要不死人，天德就有救。但天德这狗日的枪法好……要能救活她也就没事了。要快！不能让她流血过多，更不能让狼或野狗咬了。他挥鞭抽起马来。
二三八师扎在两里外三座小山包着的一个村子里。当北的半山腰上有个大石头窝，是乡民取石头挖出来的。月亮升上来，石坑在绿朦朦的山间发白。韩德友一行驱马来到石头窝前，沿着白色的石头小路走下窝子去，很容易就看见石头窝里一堆灰黑的香茹。月光下香茹的脸发白，头上的灰布帽还盖着浅短的头发。两名卫生员跳下马。韩德友和警卫员也都跟着下马。他等着卫生员兴奋地叫：“还有气！”但两个卫生员摸了半天没说话。韩德友忍不住问：“怎么样？”卫生队长说：“子弹从心脏贯入。没救。”
韩德友蹲下，又站起来，说：“把人抬进屋。”他上了马，警卫连长带着三个警卫跟着。他脑子有些乱。想回去把天德叫到没人的地方用鞭子狠抽一顿，抽他个皮开肉绽。他杀了老婆，想活，可以跑掉；不想活，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枪？找他，还不是想他保他。他保不了，只有毙了他。这不是要让他韩德友做恶人？将来见了老乡怎么交差？回到老家怎么跟他娘、跟乡亲交差？他实在想不出保天德的办法。天德要是现在从警卫手里溜了也好了，他会命令警卫到附近的山上去搜巡一番，然后向上面交差，反正明天部队就要开拔，找不着也就算了。师长可由师政委暂时代替。但他叫警卫看守天德，警卫决不会让他跑掉。
回到军部，两个警卫站在门口。他低声问：“周师长情绪怎么样？”警卫员说：“睡着了。”快到半夜，是睡觉的时候，他却火起来：这狗日的，杀了自己的老婆还睡得着！他想踢门进去痛骂他一顿，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轻轻推门进屋。小马灯下，天德仰在靠墙的椅子上，张着的嘴对着屋顶睡死过去了。他只好轻轻出门，回身关上门，问门口的警卫：“他睡了多大一会？”“你一走他就睡着了。”他想，他该醒了。于是又进屋，故意踩重一点。天德突然直头，从椅上跳起来说：“政委回来了！”
他没应声，自个在桌边的椅上坐下来。天德说：“我没跟你开玩笑吧？”“没有！你知道结果？”“知道。我好汉做事好汉当。”
他想吼叫：你怎么当？我这一师人马由谁来带？他没吼，他感到闷。怎么跟他说得通？他只是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杀她？”“说来丑。”天德低下头。韩德友叫警卫出去，又问：“到底是怎么搞的？”“说来丑。她不像个老婆。”“你为什么不向组织反映？我们可以做她的工作。”“这事哪好开口。”他只好摇头。“你知道结果就好。夜里好好睡一觉。就在我床上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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