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咣铛响
细哈网里叫：
伯呀伯呀
快起网！
他跟父亲捞鱼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但什么时候那鱼汤都没他的份。他听着父亲一人喝汤，喝得有滋有味的，常想要是父亲死了就好了，那汤就归他们喝了。多添些水，熬做五碗，一人一碗！他决不像父亲那样，喝一会就祟祟地抬起头来，滴溜溜地望，像老鼠偷吃东西似的；他要像弟弟那样，把嘴浸到汤里，一口把汤抽干。母亲也喝不着汤，她只是在做汤时用锅铲搅起一点汤来舔舔，试试咸淡。母亲看着灶下的他，总是说：“你们还小，将来大了有海参燕窝吃，他只有这汤喝。”他却不想吃海参燕窝，只想喝那香喷喷的鱼汤。
后来才知道父亲死了他们并没有鱼汤喝。不说五碗，一碗也没有，只有更稀更亮的米汤喝。他看着父亲的脸白下去，白下去，一直白成一个死人脸。父亲便成了一个死人，躺在地上。母亲和姐姐比赛，看谁哭的嗓门大。傻瓜弟像公鸡捉到只大蚂蚱样嘎嘎笑。哥哥眼红红地站在那儿，打嗝样一抽一抽的，像父亲用筷子抽了他时一样。他也凑上前去，可就是哭不出来。母亲的哭声像被风吹落的树叶一片片落在瓦上，姐姐的哭声像饿了几天没吃奶的小狗叫。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发裂的塘泥上干死的鱼。粗大灰白的手僵僵的，再也不会扬起来磕在他头上了。他们要他叩头，像教他做广播操一样，一、二、三，起来，他便趴下去，一、二、三，起来。父亲要入土时，人说，你伯死了，你怎么不哭呀。他便对自己说：“你伯死了，你哭呀。”他于是想起上回父亲冤枉他偷喝了家里那只母鸡还未生下的蛋，说只有他在家，说那只鸡每天都要生只蛋，不是他偷喝了生鸡蛋才怪。他根本不知道鸡蛋可以生喝，父亲却扳着他的牙口看，说闻到他嘴里有股鸡蛋腥，不由分说就用他粗得像擦子的手扇他的嘴，边扇边骂：“叫你好吃！叫你好吃！”父亲还要他用自己的手扇自己的嘴，他不扇，父亲抽打得更重，还不准他哭，直抽得他嘴流血，嘴唇肿得翻了过来，几天不能挨碗。想到这他忽然感到心里一扯，眼泪轰一下涌出来，他哈哈大哭起来。他哭得最惨最响。他哭得歪倒在地，吓坏了叔父。他们只得把他从父亲坟边抬回去。到了家，他还忍不住哈哈大哭，吓得娘也丢下自己的哭来劝他。塆里人都说打是亲，骂是爱，说他父最爱他，他也真爱他父，瞧他，父亲死了他吓傻了，到了父亲要入土了才醒过神来，哭得比谁都惨，他父没有白爱他。
父亲埋在村后的小山上。那里有很多坟，坟四周有些松树，松树肥绿异常，许多鸟在那枝头歇夜，树下尽是一堆堆白花花的雀屎。父亲睡在棺材里，棺材埋在红土里，红土上盖了青草皮。父亲再也爬不出来了。母亲后来说，父亲死前嘱咐她，说他对谁都不担心，就是担心他长大当犯人。父亲为什么唯独担心他这根小指头？他百思不解。他是父亲心上的毛毛虫，母亲心上的毛毛虫却是傻瓜弟。后来姐姐也只有从学校撤了回来，挑箩筐出工，歪歪地走着，那箩筐左摇右摆不听话。姐姐拿四分工，是她们那大的女孩里工分最高的。他继续上学。父亲的鱼网就和蛛网一起挂在墙上，像干黑的红薯藤。鱼在塘里，再也不到他们的锅里来了。哥哥开始在队上的夜校教人识字。只有哥哥撒得动网，可他不看那网一眼。父亲跟香喷喷的鱼汤味一起从家里消失了，只有那鱼网，干死的鱼网挂在墙上。
娘说有个傻瓜弟将来怎么办？要治好他！有致病的东西就有治病的东西，一物降一物，不是没有那个东西，是你没找到那个东西。村里人说有个地方的坟地里扒出来的谷可治百病，凡是治不了的病扒上那坟地里的几粒谷来熬汤喝就好了，扒不到谷包块那坟地上的土回来煎了一喝就好了。有人得了癌症，人已睡到棺材里了，一喝那汤就一骨碌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抹一把眼屎爬起来就要吃油条，六十岁的人一气能吃八根油条；到了五十岁还不生孩子的大娘，一喝那汤就感到肚子里哗啦一阵乱响，过几天肚子就像发水肿一样肿起来，再过些天就噗地下个又白又胖的儿子。这些人都是附近村子里的，有名有姓。那神奇的坟地就在五十里外的山里。菊花嫂便一连好几天跟娘秘商怎么去那坟地上求药。菊花嫂结婚十几年了还没大过肚子。不准烧纸，母亲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纸。那天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起来，看到母亲趴在屋里烧纸，对着那堆纸灰翘了屁股叩头。那纸灰绕着母亲的头发，漾着丝丝火星向上飘。母亲等火灰全白了才吹熄灯，跟着菊花嫂出了门。那时还只鸡叫头遍。当日夜里母亲才回来，回来就坐在椅子上。她很精神。她去绕那坟叩了头，又烧了纸。那坟四周一圈圈的人都绕着那坟爬着叩头。怪就怪在他们用手在那坟上的干土里扒出了谷。土里哪来谷？那东西看起来是谷，其实不是谷，那是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那谷娘用一块破布包着，包了一层又一层。娘当夜就把那带土的谷煎了大半夜，直煎得半锅水只剩下一小碗，煎得那汤发了黑，母亲才像给父亲盛汤那样用锅铲把那像糖水一样粘粘的汤一点点铲起来，给傻瓜弟喝。一屋人都看傻瓜弟喝。傻瓜弟喝了一口就皱眉，像是水牛喝了苦药那样直哈气。那汤沿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母亲忙伸出指头去把弟弟嘴角那蚯蚓一样扭下去的黑汤赶回他嘴里。弟弟乱摆着头，像淋了雨的狗一样。母亲焦躁地比划了好半天，傻瓜弟才又喝了一口。母亲望着弟弟。弟弟这回像明白了那是要把他变个人的神药，把碗接过去，闭上眼，把碗扣在自己脸上。他们都欢叫起来。这药一下去就会清理堵在他喉咙口的那块石头，不一会儿就清理完，那块石头搬开傻瓜弟就会开口说人话了。母亲说他第一声肯定是叫娘，她要教他马上叫哥叫姐，说可怜的是他伯听不到他叫一声伯了，说着便抹眼泪。弟弟喝完汤，用手背捋捋嘴，像是公鸡要叫前那样伸直了脖子。他们都不再喘气，等着弟弟开口说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话。弟弟脸上漾出了两个小酒窝，看来他也为要说话感到高兴，也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第一句是难说呀！弟弟望着他们，翻了一下眼，嘴唇像蚌壳一样闭上了，然后嘴唇一动，打了个嗝。“说呀！说呀！”母亲像是没饿一天似的，为了弟弟早一刻说话她先用那唯一的锅给弟弟熬汤了，姐姐端给她的红薯她还拿在手上，像是要等着庆祝弟弟说话时才吃。弟弟摆了摆手，牙关紧咬着，好像是要卖卖关子。“叫！叫！”母亲把头伸到弟弟面前。弟弟像是真的在变，变，胖胖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又有了一丝笑，嘴两边的肉挤了起来。“叫呀！”母亲说。她等不及了。弟弟突然大笑了两声，像是笑母亲，笑他们。接着乱叉着手指，哇哇啦啦乱叫起来，叫嚷声像朝深深的水井里丢了个大石块溅起来的。接着他一把夺过娘手中的红薯咬了一口，咯吱咯吱嚼起来。母亲一下瘫在椅上。姐姐说怕是药性没发作，说明天一早起来弟弟就会说话。于是他们送弟弟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弟弟还是哇哇呀呀叫。母亲说药性怕是慢慢来的，仙药就是这样。她望着哑巴的嘴，教他说话，傻瓜弟只是跟着她动嘴，说出来的还是稀奇古怪的鸡话鸟语。后来她等着看菊花嫂的肚子，菊花嫂的肚子也没肿起来。母亲说要是上当的话她上得小些，菊花嫂烧的纸钱比她多得多，她不知是从哪儿偷买了那么一大篮子纸。菊花嫂的脚打了血泡，头也叩肿了。后来过了好久，仙药并没有在他们两家显灵，娘似乎也就忘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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