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早醒来，他正要去上学，娘红光满面，说：“今天怕是要来贵客！喜鹊一早就在屋上叫。”他看到许多喜鹊像开会一样在门前树上窜来跳去的喳喳叫。他自小就总盼着喜鹊叫。只要喜鹊一叫，就会有喜事，多半是有客来。有客来娘就要做些好吃的。娘听到喜鹊叫就活了。那些喜鹊也确实叫得欢。娘猜了半天也不知是哪里的客人要来，姐说怕是哥要回，娘更喜得满眼放光，喜得像手发痒样在抹衣上两面搓了好几下。他也从未见喜鹊一大早就来屋前这么热闹地叫，想也许是他二爷要回来吧。二爷出外几十年，在外做了大官，终于找了回来？他是跟红军走的，要是他回来就好了……喝了稀饭后他就上学去了。
他开始能听懂老师讲的了，老师讲的东西开始有些油盐。一到学校他就忘了喜鹊叫。上到第三节课老师叫他回去，说家里人要他回去。他朝家里跑去，一路想着会是什么喜事。一定是二爷回来了，塆里人经常谈到他二爷，二爷闹革命，后来参军去了，离家时只有十八岁。有人说二爷那时就管半个县，现在要活着还不管半个省？说不定二爷开着车子，带着人马回来了。他飞跑着，想碰上个人问问，但路上没一个人。
塆后也没动静。没有机枪声，路上没有一溜军车，一辆军车也没有，连军车的轮齿印都没有。他心里渐渐发凉。到了塆里，喜鹊像都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屋门口静静的。门未锁却没人。隔壁左右都没人。人都叫日本人吓跑了？他心里黑了。是谁叫他回来的？隔壁的小孩都到哪儿去了？树上怎么连只麻雀也没有？他找来找去只看到两只老母鸡在门前的土里打滚。
打那以后他一听到鸦雀叫就浑身发冷。哥哥去点炮，那天不该他点，他却偏要去点。炮引是弄好的，长短都是算好的，一般不会出问题。他点完最后一眼炮，然后朝回跑。许多人看着他跑。他刚直着腰跑了几步，炮响了，石头砸倒了他。他趴在地上，谁也没敢上去救他。又一炮响了，一炮接一炮。他刚点的几炮最后才响。他被抛了起来，挑了起来，挂在空中，悬在空中，飘着，浮着，像一件血衣，飘得高高，浮得平直，像浮在水面上，在空中定了好半天，石头都落了下去，尘灰都消了后，他才如一片羽毛，随着那灰雾飘飘落下。
他们都没有见到哥，他被炸成了片片。他们只见到他的骨灰盒。有人说他应算是烈士，起码他的罪算是抵消了。他的坟前没有墓碑。安葬费是公家出的。他看着他们挖坑，把骨灰盒放进去。看着细雨点在坟土上，看着母亲一身泥趴在泥水中，在地上抓着刨着，看着雨珠抚着姐姐灰黄的头发一颗颗滚下，看着坟渐渐堆起来，看着黑泥从自己光脚丫的脚趾缝里涌出来，他只把左手指塞在衣里，紧贴着肚皮。他跟大家回去，吃饭，睡。他没有流泪，他只把中指紧紧贴在褂子里面的肚皮上。
后来他发现哥哥留下来的本子里的字很帅。他想学，但学不来。在那本子里他看到这么一句：“改天换地的同时改造我们自己。”他们改的那座山还在那儿，松树挖光了，桑树未活一棵，秃秃的山上长着些杂草，可是哥哥成了什么呢？后来他老想哥被炸时痛吗？他叫了没有？他在那会儿突然想了些什么？他到底到哪里去了？他还走在哪儿，带着笑走在什么地方？
母亲后来得了肝病。他们跟母亲分开睡。他跟姐姐睡一房。姐姐在家什么都干，有时忙到半夜。他一觉醒来姐姐才上床。姐姐常穿着衣服睡。母亲病了，姐姐就越来越瘦，但她总有劲，总有说有笑。有一回却听到姐姐在母亲房里哭了起来，他吓了一身汗，忙跑进去。母亲却叫他出去。姐姐还是哭。他躲在房门外，隐隐听到姐姐说要跟人走。他心里又一炸。姐姐忽然跑了出来，冲了出去。母亲忙叫他去把姐撵回。他便狗一样跟着姐。他比姐姐跑得快。姐姐朝街上跑，他撵上了姐姐。姐姐哭叫：“你回去。”他说：“娘叫你回去！”他扯着姐姐的衣袖，姐姐走，他也走，姐姐跑，他也跑，姐姐站，他也站。姐叫他滚回去，抓他的脸，扯他头发，他不松手，只说：“娘叫你回去。”姐姐踢他，撕他的嘴，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痛，抓得他血流得发痒，他还是双手揪着姐姐的衣袖，只猪着嘴说：“娘叫你回去。”姐姐便坐在快到街上的路边乱蹬乱踢着嚎啕大哭。他也坐在地上，揪着姐姐的衣服流泪。是隔壁的二娘把姐拖回的。姐姐回屋后就蒙了被子哭。
娘叫他夜里把门关紧些，莫让人打门，也莫让姐出去。他拿了斧头，端了盆水，叫弟弟在门前用磨刀石磨那生锈的斧头。弟弟便端坐在一张小凳上呼呼呼拉锯一样磨，磨了一整天，直磨得斧头刃玉亮。夜里姐姐哭过后就睡了。他却悄悄起来，拿了斧头，躲在抵门的竹床上。蚊子咬得痒痛钻心，但他不敢拍出声来。他故意把上身光着让蚊子咬，这样就不会睡死。但他还是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得有人敲门，敲得很轻。他便捡了斧头，悄悄拉开门闩，那人正对着门缝朝里看。他突然拉开门，一斧头劈下去，血一喷老高。那人轰地裁倒进来，像门口立着的人的黑影子一样贴到地上。他一下炸醒了，门还是好好的，屋里黑得怕人，蚊子嗡嗡叫。没有敲门声，狗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一连守了好几夜都没人来叩门，斧头便又渐渐生出锈斑。好些天上课时他的头竖得好好的就咕咚一声掉在桌上。塆里的矮子走了，姐姐蒙着被子哭了好几夜，白天红肿着眼去上工。她蔫了许多日子，但她终于好了，又渐渐胖起来。娘也好了。弟弟依然傻着。他的书越读越有味。
多年后母亲去逝了，姐姐出嫁了，有了一大窝孩子。孩子像猪崽一样拱动在她四周，拱得把她抬了起来。她端坐在一窝孩子拱动的头上满足地笑。弟弟种田守着老屋。他大学毕业，混在外边。他一直想给母亲和哥哥立块碑，碑文都撰好了，但没有余钱。想起母亲和哥哥，他就举起手来看那两根指头。两指根头在他面前直直地挺立着，像两座纪念碑。
1995
原载《今天》2005年夏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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