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自屋顶“走”了下来。
他也没有用什么身法,只是打开屋顶前窗走下来的。屋顶和二楼地板之间没有什么楼梯,可是,他就是这般平平稳稳地走下来的。
这人穿着灰袍宽袖,一只左手拢在右襟里,走下来的时候,黄展忽然感觉到这真是夜雨天,真是个阴暗的夜雨天,真的是阴郁迫人的夜雨天!
——这场雨已经停了,可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下?
——雨季过后,就要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不知道要多久才见到阳光?
这些只在他心里转上一转,嘴里却道:“总盟主在屋顶上久候了。”
那老者笑道:“老二,你也累了,先洗洗眼,再洗洗手。”
他这句话一说,就有两名俏丽的少女,捧了盛水的银盆和洁白的毛巾上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黄展身边的桌子上。
黄展笑笑。
他真的舀水洗眼,然后用白毛巾浸了水,拧得半干,敷在脸上,白烟袅冒,过了一会,才掀开毛巾,再浸在水里,然后又换一个亮丽的银盆,他把双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慢慢而仔细地洗手,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丝不苟。
老者凭栏远眺,颏下疏须微动,大概夜里还掠过了阵风吧,老者的衣袂也略略袅动着。
黄展很耐心地洗好了眼,洗好了手,他的眼睫毛还漾着水珠,双手却抹得十分干净,不让一滴水留在指间。
老者也很耐心地等他完成了这些事情。
他年纪大了,知道一切成功,都得经过忍耐。他年轻的时候比谁都火爆,因此闯出了天下,不过,天下是可以凭冲劲闯出来的,可是要保天下,却不能凭冲劲。
而是要靠忍耐。
所以他比谁都能忍耐。
每当要用人的时候,他更能忍耐。尤其当用的是人才,更需要耐心等待。
他知道很多事都急不来,而有些事更是欲速则不达的,所以他像一个猎人、一位渔夫一般,布下陷阱撒了网,便退在一旁养精蓄锐,静心等待。
忍耐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看清局势、调整步伐、充实自己、转弱为强。一个人不能忍耐,便不能成大事,只能成小功小业。
——而今“霸道盟”当然不是小小功业。
他特别能忍黄展。
因为黄展是人才中的人才。
黄展有两大长处,他的长处在江湖上是第一的,绝对没有人强得过他。
——黄展的一双手。
——黄展的一对眼。
所以他要特别保养这双手、爱护这对眼睛。黄展非常明白。
他今天苦心积虑、费心策划这一场对峙,便是为了黄展和钮豪的这一场会面,而这一场会面,便是为了一场谈判,这场谈判的结果不重要,黄展眼里看出的结论才更重要。这就是观察力,如果善于运用,一个人的观察力绝对比财富还值钱。
钮豪走后,黄展只说了两个字:“奇怪。”
——为什么“奇怪”?
——什么事“奇怪”?
郜攀并不太急,他知道黄展一定会向他说出来。无论任何人像黄展说话那么有分量、判断那么精确,他都有权卖个关子,高兴时才开口。
黄展终于发话了:“奇怪,钮豪为什么要这样急?”
郜攀很小心地问:“你是指他急于跟我们一分高下?”
黄展垂着眼、低着头、看着他那一双洁白的手道:“他原本不必那么急的,局势对他越来越有利。”
郜攀没有答腔,他在等黄展说下去。
他知道黄展一定会说下去。
就算黄展不是向他的上司报告观察的结果,他也一定会说出来,因为一个人有特殊的看法、精彩的意见,总是希望有人能欣赏、有人能聆听。
郜攀无疑是一个最用心而又最高级的欣赏者、倾听人。
黄展果然说了下去。
“一个人要这么急就解决一切,一定有他不能等之处,那便是他的苦衷,一个人的苦衷,很可能就是他的弱点。”
他说到这里,停住。郜攀立刻接下去:“找到他的弱点,就可以找出击败他的方法?”
黄展立刻道:“是。”
郜攀道:“可是,他的苦衷是什么?”
黄展的脸上出现了一阵子迷惑的神情,“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猜……”
郜攀试探着道:“他的身体?”
这就是他请黄展跟钮豪照面的主要目的:只有黄展才能看得出钮豪是不是真的有病,病得怎样,是什么病。
钮豪是个不易击倒的人,他几乎没有破绽,他的敌手也找不出他的弱点。
但每个人都有弱点,不过高手都能掩饰自己的弱点,且善于把弱点转化为强处而已。
—个人武功再高,都难免一死;一个人身体再好,也怕生病。
钮豪残的是什么疾?生的是什么病?如果别人不能击垮他,痛苦、病魔能不能把他击溃?
这是郜攀最想知道的消息。
“他是真病,也是真残疾。”黄展庄严地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所下的这个判断足以震动整个京城、半个武林,“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病。他至少有三四种病,到目前为止,可以算是绝症。还有五六种病,目前连名称也未曾有。他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死,只有三个可能。”
他深思熟虑地道:“一是他的功力太高,能克制住病症的迸发还有残疾的痛楚。可是,无论功力再怎么高,都不可能长期压制病况的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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